心烦意乱，可内疚没持续多长时间。
那法官一句问言——音沉调稳、亦隐携不安——将其引回异世界这，似是而非的现实之中。
“年轻人，第一回‘恭与圣视’么？
来到帝国法理宫，须严守肃然起敬之通例啊。
哼，既有你这样尚且年轻之人来，在下已然‘荣幸’。
恕我直言，如今人们健忘了，忘了圣言的教诲，放弃了不可少之责任了。
廿七圣堂里，尽是老人与罪人这等糊涂人来往，可叹，可叹。”
歌德也不知是不是鬼迷心窍，张口便想问起雨荷的事情，好在及时刹住，这对别人来说莫名其妙的提问。
她与他，皆是初来乍到这异世界之国；此地的谁又能，比相识经年累月的他们相互之间，多一分一毫了解？
雨荷可不想多在鱼龙混杂的人间打交道……
乃至路人偶尔目击，难能明察那爱躲藏荫蔽之身影；当天有其传闻蔓延，甚无可能。
现在直询点头之交、初识之人以其人其事实乃无脑之为。
除非……除非她没有日常所有的血享用，在人间展开掠食了。
无论是何种理由，不安在歌德心里隐约滋长，他不由地担心雨荷。
为可以心安一点，他迫使自己无条件相信，她一定在此同一世界，物理上的相离也不远。
此外，这也是源自某种直觉。
过了好一会，歌德才反应过来，他至此甚至没回应，身边这位友善的法官，半句客套话。
不过，拥有一个奇怪名字“学圣牍”的法官似乎也不在意，大步流星地领着歌德，穿过因采光差而在其间留存着重叠之影，而显得深邃无边的宏伟走廊，
从那背影看来，是一位十分健朗的老人。
硕大无朋的帝国法理宫，是如此吝啬地使用窗来装点。
仿佛故意使得来客身处远离日光的寒意里，迫使人们在包裹着未知的黑暗中摸索前进。天顶上，鳞次栉比地布置着点缀着天蓝色“玻璃”，却看上去遥不可及，其间洒下的光仿佛裹挟着天国的寒气，而失去了太阳的炙热温情，使青灰色两边高墙，如同，一寸寸琢磨罢的永冻之冰，渗透着某种威压，甚至压抑冻结着，那些不必要的人心之热。
歌德思索着，若用火光把建筑的每一个角落都照亮，会是多么令人咋舌而心底震撼的光景，让他忍不住遐想当初，是什么样的工匠建造了这些拔地高耸，亦无不严丝合缝平滑如镜的高墙、与那摩天远悬精雕细刻的拱顶。
可是那恐怕并非，建筑者的本意了。
或许，此方的人们以为，黑暗与孤独比温暖与陪伴更能施展出那近乎无情的理性，他猜。
或许，建筑本身真容仍旧没有其所营造的深深黑暗显得伟大无上，他亦感到。
黑暗中隐约的，似有似无的光，是照进无穷之有限。
宫殿其中之寒冷，几乎开始使他打颤。
走出了错综复杂庞大空荡的回廊，快要回到大门口前，歌德才发现天顶上窗口里洒下日光，拂去了入口处那最大厅堂的地面上的黑暗，被雕刻了极其复杂的神秘图案浮现在眼下。
歌德不晓得那是什么含义，也莫名不想开口问，只觉得自己在数百公尺长宽的尺寸之前，显得十分渺小。
这一切建筑背后的文明，悠久伟大的文明，贤明的君主，勤劳的民众，他已经猜想一二，至少他以为是如此。
“那，法律在本国，要紧的嘛？”
歌德晓得自己问的很蠢，更无礼貌可言，但已然不假思索地问出来了。
没办法，某人就是这样“嘴贱”。
歌德很是小有忐忑，不清楚这位，无意中为引领其人，离开这迷宫的法官，会作何评价，或是忿然作色。
老人停在了门口，歌德心里很怵地，也停了下来。
老人转身，歌德僵直了身板用不知所措瞪着他。
巍峨耸立的正门，吞噬着失去能量的大气，透露着远方血红。
太阳要落山了，歌德不知自己天黑后去何处落脚，如果有可能他还是希望不要露宿了，即使他似是已习惯于无家可归。
幸好，学圣牍老人那双睑眯缝之间并不浑浊的双眼里，仍只包涵着某种淡然，似是种饱经沧桑之释然，然则又蕴含着少年少女似的纯真信念，不知这纯真信念究竟在希冀着什么，可是其间似乎有着什么更细微的残存，近乎不输那宫殿内黑暗的不灭不穷。
“请恕冒犯，吾以为，这是本不必赘述之常识。
国法国律，是理性者第一位推崇的准则，是元初以来圣言务必赞誉的宝物，是帝国御家先祖之智慧遗物，来自那星辉的引领，所谓理所当然之物，无外乎是在说它。
嗯——吾以为，君到法庭上来……嗯咳，想必阁下是外乡人罢。
可是阁下国都音说的很好啊，不会是驻停客商之子嗣？”
“呃，我……”
本想支支吾吾、蒙混过关，但是学圣牍老人，似乎翘首以盼一个确实的答案——本来背对歌德而行的他，此刻不经意地，回眸一瞥。
看来“躲不过初一等不到十五”，歌德只有“硬着头皮吹牛皮”了。
“……啊……啊。
在下家里教的东西，全不合帝国方针，都是外乡风俗。
但为了未来便利，是教我用国都音说话的。”
“哼，果真？
恐怕对于贵故乡所流异俗，在下实无从贬责。
因为圣言所旨，连生活在，这正北都城最中心的后辈们，都不在意心。
嘿嘿，阁下一辈有所不知，在下年轻的时候可不是这样，一派衰朽无用之貌。
可惜，一人的夙愿，何能任意扭转时空！”
“先生……”
“毋甚尊我，虽不知阁下是否帝国正册之民，只同志称呼即可。
但非阁下，竟是那一撮刻毒圣言行义会之混账……
实话实说，卑会就是在都中微有名声罢了。
可且不论恶名美名，若是阁下引领一众旭日青年接管之，说不定会天翻地覆？”
“同志……请允我讲完……”
“呃咳，抱歉，在下此般简慢多言。
人老话多，有听众就忍不住喋喋不休，东拉西扯。
请有缘初见的、尊敬的、年轻的同志，随心所欲，一吐心声。”
素不相识一位老人，为何愿与，方有一面之缘的歌德，倾诉心声呢？
无论如何，倒是能成为初次见面者的知心听众这一点，至少，说明他的装束举止，没有在人群中太显得稀奇古怪，随心编造的来历，也不太令人怀疑。
“那……学圣牍先……同志……我现在……
离开桑梓，出门闯荡，无处安顿，可否为在下在——啊不，随便哪里安排个差事罢！
因为，因为，呃，在下不太熟悉不在家的规矩。
请，至少予以在下，只言片语之嘉论，指点迷津，好能养活自身和所爱所亲之人。
将为此，感恩戴德。
若能，在同志身侧，苟且安顿一时，可供差遣，更感激不尽！
恳求同志……”
非但说话方式目前难以适应，搜肠刮肚却挤出来这样谄媚之词，而且扯谎已扯得歌德双颊尽红了，只好以“到异世界旅游和‘离家闯荡’差不多吧”这般理由搪塞那颗心——
一颗良心，正抗议不断。
自己竟是如此胸无大志，跪求一个饭碗的人，也一定让这位老者失望吧，可惜实事求是地说他确实，不曾将眼光放得多远；到此才意识到，还把关于雨荷的事情，扯了出来。
可无法不说：想起有关雨荷的事情他才感到有力量，说出与她相关的事情，他才觉得自己有声音。
他不知为何，也晓得本身某处，定然幼稚而不成器，可也为迷惑的心灵指不出个究竟：“当真不知为何、当真无从自省？”
也许，歌德对伊人雨荷的担心也不太正常，或者说，动机不纯。
两位互称同志之初见忘年交，停在夕日长光照射下的大门下。
夕阳洒在两个“驻停者”身上，或者说，两个“犹豫者”身上。
背影，歌德眼里学圣牍这位老者的背影，倏忽间如同一大片沉重的包袱，压在他那未随年龄瘦削而仍旧健硕的肩膀之上，也莫名压在歌德心头。
山崖之上，人们就挤在宫殿之下居住、生活、工作，可是似乎有什么不对。
顺着山势往下看去，相隔几十尺的，平坦地多的大地上，山崖之下，下方有更多居民，更乱，而不失杂乱之美地，居住在一起。
远处太远了，没法看清细节。
只是山崖之上的一小撮，或多或少的居民，是不是生活的太安静，几乎悄无声息了。
歌德回想，被人们围观起哄的时候耳中的哄响，是他从那时开始，听到的最大的“喧哗”了。
歌德的游思已经飘到别的地方去了，这时候才听见老人的回答：
“那请跟上吧。”
两人身后传来了巨大机关运行的低吼，只有几个似乎要留下来值夜的守卫还在那团黑暗中立定。
其中有人，在远处嘀咕着刚刚进行的法律程序。
……
无言告别那坚守在宫殿大门内的守卫之后，歌德还在为自己的每一步的发现而感到鼓舞。
离开时太阳已然西垂，愈来愈泛出橙红光芒，把米色外墙的座座崇高殿宇都染成活泼的亮彩；单调的亮色却不能掩去那股殿宇与殿宇间不断膨胀着的威压——
夕日投下的长长的影子，让黑夜率先到达某些人头上。
这一路上学圣牍老人没有给一座座伫立于高点的建筑奇迹或是其下拥挤在一起的精美居所做出什么介绍，只让歌德安静地跟着。
缓缓落下的夜幕之下，许许多多的人钻进了许许多多的房子里，街上看上去漫无目的游逛的身影一点点消散了。
这里的人们，装饰家宅，似乎并不太用那些，高调的巴洛克；如同摘取一些可爱的野花插在头上，他们为，为他们遮风挡雨的“守护者”，装饰上简单的浮雕、彩瓷，简朴，但并无穷酸之感。
可是这里的人们似乎不太会规划道路，起伏的砖石道路看起来多年没有修缮，弯弯曲曲、没有规律。
不知，哪里会忽然到头了、亦或哪里是一个通向各种远方的，“十岔路口”。
路边的房屋，更是横七竖八地紧紧挨在一起，竟让歌德感觉，其中某些，要把它们的邻居挤塌了。
“以上即此程。
请进吧，但是希望能不要在在下这里停留太久。
一年内另寻生计，想必不难。
愿以证明同志，不是想定要，养几斤瘦肉在身、割下来、卖到世面上去。”
歌德听闻，点点头。
想着，找到雨荷之后，定然启程离开，会去一个更好的地方，寻找有意义的生活。
可什么是更好的地方呢？如何的生活，又是有意义的呢。
歌德清了清思绪，现在他想：
别给人添太多麻烦，总是对的。
还有，但愿这份从中作梗、引诱惶惑萦绕心头的无知，快快驱散。
……
“别给人添麻烦，总是对的。嗯……”
石边镇 断樟 长生，在黄昏的时候，才开始往回家走，现在则在家门前，自言自语着打开门，看到了她，影竹。
她“春羽”状的，黯淡生斑的祖传贴金银饰，比房子和其中其他一切加起来，都要昂贵；不过，此时在长生眼里，再多的金钱也贵不过，眼前爱人的，一缕发丝。
温柔勤劳的未婚妻，和只属于他们两人的小家，使他在无数重复劳动着的白天里，一切的付出，都值了。
他平时作为一个雇农，并不需要跑到离家很远，毕竟他就住在城外的田野边的小瓦房里，和一直找他做长工的农人家之间就是几步路的事情；不过最近农事不多，所以他就一直大清早进城找杂活做。
对于这回日间的奇遇，他心底是这么评价的：
“懒人永远无人搭救，今日我大约是平时谨遵圣言，受到星辉之眷顾了，有幸目睹了神迹之诞，想必受赐福了……也许亲家公就快答应这门婚事了！或许，是我妻……爱人的病会好罢！”
他爸好说歹说，也是个小农人家，有那么二三十亩地，他也是有几件体面些的衣服的；不过，为了让可能的主顾们一目了然他矫健有力的“好处”，袒露上身才是他最近终日的打扮。
不过今天，他的未婚妻，也让他一进门，见识了一样一目了然却不得了的东西，不比偶遇疑似的新诞神迹，少一分稀奇；这东西可以肯定，不是对忠实的情愫，恶劣地背叛的证物；也不是爱人身上的痼疾，意外地痊愈的情形。
而是一个已经半大的孩子，大约五六岁罢。
是个女孩……但是很不对劲，触目惊心地不对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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